雪山上空的生死搏斗

 
  2012-01-11 09:14:34  
 

  1992年9月,我与几位朋友一道去甘肃省河西走廊旅游。走访了敦煌、嘉峪关、张掖这些丝绸之路上的历史名城后,我们便租了一辆越野车,离开酒泉市区,直奔祁连山上的牧区草场。
  祁连山脉连绵二千多公里,主峰海拔5547米,巍峨雄浑,气势磅礴。如果把它比作雄立在天地之间的一个硬汉的话,那么,海拔 2000—3000米之间的绿茵茵的山地草场,便如同一位依偎在他怀中的风情万种的佳人。
  我们不忍再在佳人的肌肤上碾压,于是弃车徒步上山。草地柔软而富有弹性,散发着一种特有的芬芳气息。远远地,只见一个哈萨克牧民在那里忙活着什么。他的身边没有大群的牛羊,这让人感到意外。
  我们微笑着走上前去打招呼。他约有二十七八岁,穿着驼毛库普(大衣),腰束绣有金色花纹的皮带,右侧佩有精美的腰刀,看上去十分英武。他穿的虽是地道的民族服饰,但能说较流利的汉语;他很诚挚友好地自我介绍说,他叫别克苏勒坦,正打算捕捉几只山鹰。
  我们一下来了兴致,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,并翻弄他带的一大堆物品。别克苏勒坦笑着说:“远方的朋友,你们会把附近的山鹰都吓跑的,还是让我做给你们看吧!”他让我们躲在几棵雪柏树后面,自己爬到了前面几块突兀的巨石之上。他四处张望了片刻,把肩上的支架立起来,又打开背包,把一大块帆布罩在上面。随后,他在帆布中央凹下的地方放了不少新鲜带血的牛、羊内脏,末了扯开一张破渔网盖住,准备就绪后,就钻到了帆布下面。
  他的举动令我们莫名其妙,几乎哑然失笑。成吉思汗射大雕尚且用箭,他什么不用,支张破网就想捉鹰?这个少数民族同胞真有意思。
  等了有一刻钟,只见一个棕灰色的影子出现在高空中,并迅速逼近。那是一只山鹰。听说鹰眼十分锐利,在千米高的空中能看清草棵中的游蛇。帆布上的那些诱人的食物自然逃不出它的双眼。
  山鹰越飞越低,在半空盘旋。终于,它经受不住诱惑,一个俯冲,伸嘴叼住一截肠子便往上扯。不料,渔网兜住了肠子,山鹰只好伸爪停在帆布上,只见它的身形陡地往下一沉。那些可口的食物所散发出的香味令它忘乎所以,一个劲儿地啄食着,往肚子里吞咽。突然帆布一弹,它便好像被什么牢牢夹住一般,发觉情形不妙,它发出“嘎嘎”的尖叫,双翅猛扇想逃脱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顷刻间,山鹰便被帆布包了个严严实实。这时,别克苏勒坦从下面钻了出来,那山鹰已是他的囊中之物。
  弹指一挥间,徒手逮大鹰!真神!酷毙!帅呆了!我们不知该怎么夸赞别克苏勒坦了,仿佛他是一位用弹弓把月球打下来的英雄。
  “看起来蛮简单的,能让我们也试试吗?”我问。
  别克苏勒坦把那只十几斤重的山鹰放进口袋,说:“看着简单,其实不太简单。首先手指必须有劲儿,下手:要快而准。如果一下没抓牢它,它可会向你进攻的。那是非常危险的,有人曾被啄瞎了眼。”
  我天生喜欢冒险,而且自信臂力过人,听他一说,更是非试一下不可了。别克苏勒坦又为我讲了不少注意事项,替我设好机关,便下去了。我向下面的朋友们挥手致意,信心百倍地钻到了帆布下面。
  支架是木制的,很简单,有1.80米高,里面仅容一人活动。由于天光明亮,所以往上看,什么都能看清。在外面则看不清里面。
  耐着性子等了足有半个小时,也不见有山鹰来,我不禁心焦起来,老这么伸直脖子朝上看,真够累人的。突然,我觉得天上一暗,一团阴影罩在了帆布上。终于来了!我热血上涌,严阵以待。很快,山鹰便冲下来,在头顶一啄,由于用力过猛,竟把帆布啄了个洞。我吓得一缩头,差点坐在地上。这时,我隐约听见了别克苏勒坦和朋友们的呼叫声,但听不太清。当时的处境不容我考虑别的。
  我怀疑眼前有放大镜,这只山鹰实在太大了,比刚才别克苏勒坦捉的起码大3倍。我很害怕,但又想再大你也是只鸟,今儿非捉住你露回脸不可。山鹰又在帆布上啄了几个洞,肆无忌惮地吞吃着肠子。渔网让它感觉很麻烦,只得双足往下一蹬,试图站立。一对粗腿和黑乎乎的利抓赫然呈现在头顶,把我吓得一哆嗦!真他妈的一个庞然大物。眼见它只顾吞吃,爪子穿洞而入,身子歪斜,我抓住时机,猝然出击,一下抓牢了它的脚腕。好粗糙啊!
  趁它立足未稳,必须赶快降伏它。我抓住它使劲往下拉,想把它拉进支架。只听它“哇哇”几声尖叫,双翅急速扇动起来,霎时冷风飕飕,帆布直打我的脸。我怀疑自己站到了一架直升机的下面,只剩一个念头:随你折腾吧,反正不能让你跑了。我闭上眼,暗暗运气。
  不对,我的身子怎么飘起来了?脚乱蹬,却什么也够不着。睁眼一看,我的妈呀,我已离地两三米了,当即出了一身冷汗。这是什么怪物,它不可能是鸟!
  当务之急是赶快跳下去,可是,没几秒钟,我又升高了几米,这个高度足以令我胆怯。只有抓牢它的爪子,等朋友们来帮助我了。我回头一看,别克苏勒坦和几个朋友就在脚下,嘴里大喊,并投掷石块。
  但这一切无济于事,那大岛越飞越高。更要命的是,帆布正包在我身上,看不清上面究竟是什么鸟。弄不好它来自外星,要劫持我这个倒霉的地球人去做实验。总之,一切真是糟透了。
  大鸟飞得也很吃力,多半是急于逃命,才把我拉起来的。它双爪乱抖,开始想摆脱我了。可我已在几十米高的空中了,怎么可能撒手呢?
  它见甩不开我,便试图用嘴啄我。我猛觉肩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,疼得钻心。我就是它爪中的猎物,只能任它撕咬了。
  不料,我感觉身子加速下坠起来,原来,大鸟的腿被我拉得很长,它一低头啄我,身体便失去平衡,向下栽去。
  下降了十几米,大鸟重新振作起来,又向高处飞。原来,我的几位朋友正在下面追赶,大鸟怕落到地上被活捉,所以又开始玩命地飞。
  当它飞临一个狭长的山谷上空时,一阵狂风正从谷口吹出。大鸟利用这股强劲的气流,一下子升高了四五十米。在高空中,它伸展宽大的双翼,越飞越轻松,看样子,它永远也不会停下来歇一会儿了。
  偷眼往下看,森林,草场、山谷,尽收眼底,而且堪称美不胜收。如果此刻我
是驾驶着自家的直升飞机在这里兜风,那简直是相当惬意的。可问题是,我是在一个怪异的大鸟下面,没有任何防护措施,一旦失手,我几秒钟后就会变成一个肉饼。我还有心欣赏吗?
  我突然发现,那辆越野车正跟在后面,不管多难走的路,都无法阻挡它。我的朋友们还在!他们在注视我,为我祈祷!瞬间,我的身上涌起一股热流。我不能泄气。
  时间久了,我的双臂酸麻起来。尤其是手腕,快累断了,因为我必须死死地抓住大鸟的腿,不敢有丝毫放松。
   风越来越猛烈,越来越寒冷,我不断地出汗,汗水一出来就几乎结冰,冻得我全身麻木,有件大衣披上多好哇!
  脚下的绿色彻底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皑皑白雪和铁青的山峰。朋友们的越野车也不见了,山势这么陡峭,只求他们别出事。
  突然,一直缓缓飞翔的大鸟加快了速度,向一道几乎垂直的石壁冲去。石壁上面有不少积雪,高不可攀,海拔起码有4500米,也许大鸟飞不过去,要停下来歇一会儿?
   但我马上意识到问题没有那么简单。那石壁上是无法停靠的,而且大鸟越飞越快,我的身子直往后飘。大鸟难道想自杀,与我同归于尽?它实在太不应该了!为什么不找个地方停下来握手言和呢?我绝对不会伤害它的。
  哪知大鸟在即将撞上石壁时,猛地停住了。而我由于巨大的惯性,像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,直向坚硬的岩石砸过去。

  这一切来得相当突然,我惊得目瞪口呆想躲闪已不可能。我只得伸脚借势在岩石上一蹬,同时身子一缩,缓冲了一下冲击力。但我仍被撞得全身疼痛,骨节咔咔作响。由于光注意脚下,手一松,险些掉下深渊!我又腾地冒出一身冷汗。
  大鸟故伎重演,多次向石壁撞击。它的飞翔技巧十分高超,但它的用意委实恶毒。我气得咬牙切齿。有鲜血从手臂上流下来,一直流到我的脖子里。我知道手心已被粗糙的角质扎破。那种疼痛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,明知越紧抓就越疼,但仍得拼命紧抓。
  我的身体一次次在上百米高的空中大幅度地画着抛物线,一次次撞向峥嵘的石壁,又一次次地钝痛,一次次几乎脱手……我全身每个细胞都快要爆裂了!我正在死神的嘴边尽情地旋转、狂舞!
  大鸟终于认输了,气急败坏地向下飞去。我喘着粗气,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。真的,我快不认识自己了,我活着?还是已经死了?
  大鸟有些疲倦了。它虽庞大,但我的体重也有近百斤,连飞几公里,也够它受的。它顺山势一直向海拔低的地方飞。我稍稍放松了些。也许,我已经胜利了。
  突然,大鸟又开始猛飞,速度奇快。我拼命地从帆布中探出脑袋,定眼一看,心中又是一震。原来,前方有一个孤立的锥形的山峰,峰尖之上还有一块突兀的巨石,形似柱子。大鸟正向那柱子的头部平行地飞过去。它将擦石而过,而我呢,即使缩成一团,也难免首当其冲,给撞得稀烂!我终将在劫难逃!
  此刻的我,已是全身酸疼、四肢麻木,比在十字架上吊着还难受。我在空中摇摆,像一片树叶。有位哲人说:死亡并不可怕,因为一切欢乐痛苦都在感觉中,而死亡不过是感觉的丧失。我现在的感觉是百分之百的痛苦全部丧失了,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?
  我面临两种死法:被撞死和自己坠落摔死。我此时所处的高度约90米。两种方法都很有效。
  但是,死亡同时意味着:我失败了。在这场殊死的较量中,我输给了这只大鸟。我将是可耻的失败者。大鸟会报以几声冷笑,面对我的尸体。这是我所无法接受的。
  在很短的时间内,我想了很多。最后,我决定作一个尝试。
  在距离那石柱的顶端还有三四米时,我猛地松开了手。我的身体借惯性又前进了几米,正好落在石柱上。多半米或少半米,都是不可想象的。
  我伸开双臂,紧紧抱住了几条棱角。虽然那撞击和磨擦令我肝肠欲断,皮开肉绽,我仍然激动得掉下眼泪来。我喜欢这种坚实的牢固的感觉。我愿永远和大地紧紧拥抱。
  大鸟因为少了我这个沉重的负担,身子猛地向上一飘。它一定很轻松,很兴奋,飞出很远,才折了回来。
  我如同一个爬行动物那样,脸、身子、四肢都贴在石头上,双眼注视着那只大鸟。它的身体至少有1.5米长,双翅伸开,有三四米;—嘴巴粗壮,前端带钩,一双圆眼放射出凶光。它实在是够可怕的,幸亏我开始没看清它。
  它现在要做的,是找我算账,因为我把它折腾得够呛。我没有任何反抗能力,甚至不敢动弹。它可以尽情咬我,抓我。
  我惟一能做的是把破帆布盖在身上,能起多大作用就起多大作用吧。我闭紧双眼,等待受难。
  等了十几分钟,毫无动静。掀开帆布四下一瞧,大鸟早已不知去向。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趴在一座孤零零的山峰之上,头上是蓝天白云,四周是群山、草场和森林。
  我猜想,大鸟对帆布已生出本能的畏惧。它怕下面再伸出手来抓它的脚,这苦头它已经吃够了。它放弃了对我的报复,逃走了。
  我已平安无事,但却困在这个十几米高的石柱之上,无法脱身。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
  后来,我壮着胆子滑了下来。赶紧往山下走。天黑前,总算找到了一个游牧藏民的帐篷。最后的几十米,我是爬过去的。
  好心的夫妇收留了我,给我吃烤羊腿喝酥油茶。调养了两天后,我设法找到了朋友们。他们也一直在多方营救我,最不济也得找回我的尸首。他们以为我多半已遇难了。
  我们逐个热烈地拥抱,都是热泪盈眶。小杜在我耳边说:“你创造了一个了不起的奇迹!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!你真是个大英雄!”我趁机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。
  经了解,原来那只大鸟叫金雕,是猛禽中最大最凶猛的一种。当时别克苏勒坦发现后大声警告我千万别抓,朋友们吓得瞠目结舌。但我没听清,而且初生牛犊不怕虎,冒失地下手了。金雕的主食是岩羊、狍子、狐狸,对野兔都不屑一顾。它能把几十公斤重的猎物活捉,抓到高空扔下来摔烂,再啄食。那只金雕格外庞大,抓起个大活人不成问题,况且我还是个不足百斤的“瘦
人”。
  大黄揶揄道:“这回吓得够呛吧?是不是该考虑结束探险生涯了?”
  我笑着说:“恰恰相反,一切好像刚刚开始。一句话,如果有机会,我真想再来上几回。”
  “你难道不恨那只可恶的金雕?它险些让你死无葬身之地!”他不解地问。
  “我恨它干什么?我还要感谢它带我作了一次最刺激的免费空中飞翔,”我望着远处的雪峰,缓缓地说,“在任何时候,你面对的惟一敌人就是你自己。只要你不被自己打败,就没谁能打败你。”

 
   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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